作者:黄耀辉
辛丑年十一月十五,是公历2021年12月18日,一个极度平凡的普通老师静静地走了,无声无息,让我愕然。无论是手机、还是朋友的微信圈,即使同学间,或是曾经的工友,都没有人知道。
何老师走得这一天,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柬埔寨首都金边进行回国前的紧张疫情“隔离”,等待19日最后官方核酸检测后进入酒店封闭隔离,20日血清抽验,21日晚向中国大使馆申请“绿码”,22日登机飞抵国内指定的入境海关四川成都……
何老师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来没有撼动。2022年1月2日农历十一月三十晚9时多,在隔离酒店里,我从手机里找出电话打给何老师,对方“大众小姐”说“关机”。于是,又极度平静地找出小何老师的电话打,很开,传来对方低沉的语调:黄大哥,我爸爸走了。秉承父业的小何老师后来告诉我,爸爸走后,我没有告他的学生……
何老师1948年人生,2014年小脑出血治疗后康复。2016年我奉命出任中新社柬埔寨分社社长前夕,春节期间还与同学苏中波在韶关专程到府上拜访了他,谈笑风生……我愣住了,把斜躺的身体调好。什么时候?我问。
去年12月18日,小何老师回答的很平静:医院诊断心脏病发作导致。
我仔细回看“黄历”,操,原来“诸事不宜”,即使打电话都倒霉!
一
1971年10月后,全家从韶关“红工矿务局二矿(后更名:曲仁矿务局)”随父亲调动迁至“红工六矿(后更名:红尾坑煤矿)”时,我正上小学四年级。由于是新矿,没有矿办子弟学校,煤矿的孩子都寄读在曲江县龙归公社社主大队学校读书,作为回报,矿上也会派一些“优秀青年矿工支教”。大约是1973年上半年,何老师来支教了,但还没认识“老师”又走了,后听说,他是回矿里筹备子弟小学了。真正认识他是矿里白天举行的一次篮球赛。1972年底,全家从“东矿区”临时住地搬至“西矿区本部”后,新家门前有一个新建的篮球场。1973年上半年的一天,在门前的篮球赛场上,我记住了球场上“东窜西忙”的人。
1973年下半年,矿办子弟学校开学后,他成了我的老师,叫何益忠。学校学生不多,一至五年级各一班,我们班的五年级是学校的“老大班”。学校老师不多,何老师语文、算术、唱歌、美术、体育都教,在学生眼里就是“不得了”。当然,学生最喜欢何老师的“体育课”,可以放羊式地“玩”。小孩那喜欢“翻跟头”,何老师把“垫子”一铺,让我们挨个跳木马、“翻跟斗”……
何老师年长我11岁,除师生关系外,更像大哥带小弟玩,晚上吃过饭还到学校一起闹。当时,同学苏中波还在龙归公社马渡学校上初一,偶尔他带上在韶关读书的哥哥到学校和我们一起玩,但玩着玩着,他们就私下给何老师起了花名,背地里叫何老师“方木头”,意思是“翻跟斗”的动作别扭,不够标准。那会,除了书本上,专业知识没有来源渠道,在我们一群孩子眼里,何老师的一招一式最标准,不理什么“方木头”啥意思,很少跟着叫的 。
矿里学校办起“初一”后,中波又转回矿里重读,我们成了同学,还有一个叫张炼生的,原本我与他俩妹妹是同学,从此成了师妹。矿新子弟少,我们初一班仅二十六名男女同学,“调皮”的男生不多,活跃的不到6人,6名男同学后来成了全校的各种竞技的劲旅代表,征战全局各矿中学生竞技场。过去的“外号”忘了,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也不记得什么原因,又称他 “何老总”,师生关系 “一团和气”,亦师亦友,叫到学生的孩子还在叫。起先他不接受,但全矿上下都在叫,附近农村的大小农民也叫顺了嘴,后来何师母也接受了:“何老总,去学校了!”
多年后,我写了一篇短文见报,题目就叫“何老总”,他看到后很开心:师生一场呀。
二
何益忠,平凡的让人过目就忘,不打起十二分精神,很难在人群中发现他的存在。但在同学中间,当年的每一场竞技,何老师都是现场的“定海神针”,什么团队精神、什么拼搏毅力,他一个眼神就让场上的学生悟道,并发挥的淋漓尽致……根本不是如今自封“砖家”说的,什么人生格言、什么目标追求……全是胡说八道的“心灵鸡汤”。
当自己职业生涯一次次“涅槃重生”,最终效力国家通讯社“开疆拓土”,成为外交新闻“发言人”后,越发感到何老师当年培养的真谛:竞技场上没人可怜“过程”,拼的是真功夫,讲的是毅力,要的是结果。
“何老总”绝对是“游击队”出生,到矿里工作前,顶多就是曲江县千万“马坝人”后裔中一个有文化的普通农村青年,但在同学眼里,何老师的体育知识很专业。多年后才知,为了教好学生,他的专业知识都是从自学钻研而来,有文化的人,玩体育还不行,还要看悟性,有悟性才有潜力。后来看到国内媒体介绍风靡一时的“马家军”田径队,如何因地制宜发明食谱和训练器材时,我却不屑一顾,当年何老总早就这么做了。印象最深的是田径起跑器。学校没有钱,何老总就找矿里的木工师傅自己做。学生看不上,他就说,再好的器材不是目的,结果最重要。
那年月,学校不正经地学习,我们就正经“玩”,何老师就认真地教,教同学们在篮球场上的基本功和“战术”,教如何“穿插”和“突破”,教同学们如何打得全局各校中学生篮球队晕头转向,雄踞亚军,教师弟们后来居上,一个班就登上冠军宝座,教得让全局各校从百名学生中挑出的“精英”刮目相看,教得许多“老矿”的同学见面也惊讶:想不到小弟弟的矿惹不起了!多年后,师生一起回忆,嬉笑许多同学至今仍是全局中学生竞技的纪录保持者,可惜全局煤矿彻底关闭了,学校解散了。
1976年没有考大学之说,高中四个月后,当年底就毅然弃学挖煤。没想到,1977年底又恢复了高考……本来就没有文化基础,读书时代又混在了竞技场上,唯一是看到了文学艺术复兴的曙光……有一次,我拿着自己写的“小说”请教他,他说,“编”得可以,但关键地方编得不真实……突然,他问我,为什么配音电影还要“导演”。简单地说是为了包括艺术效果的统一,我说。后来他告诉我,他看到了我在市里报纸发表赞美老师的诗歌。那是我与文字打交道后唯一发表的诗歌,从此再无“诗眼”。
当时,我正在寻找自己的“出路”,但条条大道荆棘满眼,唯一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就是“不服输”,不拿“过程”当回事,把当年学生时代的竞技场拼搏,演绎成人生的追求成败,看“毅力”的结果。1985年,我成了上海戏剧话剧导演系在广州招生点仅有几个专业合格生之一;1992年,纺织女工系列小说《女性世界》,获广东省1992年度期刊优秀作品二等奖……这些,都不是结果。
怎么样的人生格局,决定了怎么样的人生。不知道的以为是运气,其实,正是当年何老师在竞技场上的引导和培养拼搏精神:教练说的再好,都不能替代场上的选手,要打出基本功的同时,更要展示选手的悟性,竞技场上别信“参与过程”,讲的是实力和结果!
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!我一个从地球深处挖煤走上来的“矿二代”,靠的就是当年学生时代竞技场上勤奋和悟性,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一生的坚定毅力和追求。我常想起,何老师在竞技场上有 “定海神针”般的眼神!
三
或许是师生情缘,或许冥冥之中的知感。2014年何老师大病一场后,按时休息成了何老师家的定律。以往春节期间打电话给他,都是师母先接再通报,何老师闻讯后高兴地从床上起身接。每次聊完,还不忘叮嘱,工作再忙 也要注意身体。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微信,没有问,更不想过多地打搅他。
在韶关工作时,每逢过年回矿山看父母,也不忘上何老师家拜年。后来工作单位越来越“南移”,离家越来越远。父亲走后,就把母亲接到了工作住地肇庆一起生活,但每年过年,我都不忘打电话祝福,铭记一生的师生缘。即便常驻国外工作后,每年回国述职,我都保留这种习惯,打个电话,听他说:你小子还好吧……
2016年春节期间,我和夫人与同学苏中波夫妇一道上韶关,晚上专程登门拜访何老师和师母。我告诉他,我将奉命驻柬埔寨工作,有几年春节回不来了。临出门时,两个学生还把何老师“夹在”中间照了一张。转身那一刻,我看见他眼眶已闪烁着泪花。这泪花,让我瞬间想起当年他在矿山和我说的一件事:那一年,他在矿山家门口散步,远远看见两个当兵的过来,他想绕道走。他说,没想到对方看见了他,几乎是小跑地在他面前“啪”的一声立定,俩人行了一个军礼,说,何老师好,我们是你的学生,也是当年校篮球队的学生娃的兄弟俩。他有些激动地闪着泪花回忆说,学生都是大军官了!
何老师说的军官兄弟,正是当年矿山“东区临时房”我家的邻居,我女同学的弟弟,当中一个已成了职业军人在副军级技术岗位退休。2022年元旦当日,我们还通了微信电话,问我什么时候解除隔离。那会,我还没有与小何老师通电话。
2日晚,何老师手机“关机”了,我随即找到小何老师的电话,得知了噩耗。我宁愿相信小何老师在骗我,立马翻出手机的微信群……拨打苏中波同学的电话,对发惊讶地说:没听说呀,称前段时间矿山退休群还发出何老师他们一起乐的视频。
还是为了证实,当晚我又发了一条信息给小何老师:能发几张何老师的照片来吗?
3日早上,手机里传来信息,收到三张图片,留下一段话:大哥,父亲很少照相,只有三张。仅有三张?何老总生前的照片就三张?他桃李满天下,不乏摄影人。原本想告诉何老师,那年春节师生三人的合照,已收入学生《中国老记的高棉拾笔》中文版集子,获批柬埔寨国家统一书号公开发行了……可他从不找学生,宁愿这样静静地走,低调地走在了新年前,仿佛在说,你们的“何老总”想休息了,忘了你们的何老师吧……
可惜,天堂没有手机!
2022年1月3日晚 中国成都大邑隔离酒店